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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集古"與"萌新"的雙重奏

馮天瑜

"集古"與"萌新"的雙重奏

明清是兩千年宗法君主集權社會的晚期,是外儒內法、儒釋道三教共弘文化形態爛熟並孕育新變的時代。秦以下,有過漢晉更革、唐宋更革,但那都是在農耕文明-君主集權政治大格局內部的調整。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,明清纔是中國歷史上繼周秦之際以後的第二個大轉折,這一轉折的國內表徵是資本主義萌芽和早期啓蒙文化出現,國際條件是西方工業化的東來。然“萌芽”幼弱、“啓蒙”聲希,故更確切地說,明清處在第二轉折的前夜及初期,自秦漢確立的宗法皇權政制及其基礎——地主、自耕農自然經濟達於極峯,而揚棄這種社會制度的經濟、文化要素已然潛滋暗長,西力東進的國際形勢則成催逼之態,從中世紀走向近代的大變革迫近。

明末清初顧炎武稱自己所處時代呈現“已居於不得不變之勢”(《軍制論》),以此總論明、清五百年也庶幾恰當。以上概述明、清所處的歷史方位,由此派生的明清文化因以呈現“集古”-“萌新”的雙重屬性。

明、清是中國古典文化的總彙期

典籍整理、文化集成工作自明而清,以空前浩大的規模展開,類書《永樂大典》、《古今圖書集成》,辭書《康熙字典》,叢書《四庫全書》均爲中國乃至世界相關典籍之最。

訂正、考釋古典的考據學始於明末,清中葉更爲學術主流,代表學者有以惠棟爲首的“吳派”(沈彤、江聲、餘蕭客、江藩、王鳴盛等);以戴震爲首的“皖派”(段玉裁、程瑤田、金榜、孔廣森和王念孫、王引之父子等);還有“揚州學派”(任大椿、焦循、汪中、阮元等)。乾嘉考據學對古代典籍作系統整理、對傳統文化作全面總結,使得數千年來各個學科、各個領域的專門之學得到發掘、彰顯和條理化。其研究對象重在古籍、古事,治學精神在“實事求是”、“無徵不信”,其理性態度、實證方法,與近代科學並無二致,對中國乃至日本的近現代學術影響甚巨。

明、清集傳統科學技藝之大成,藥物學鉅著李時珍的《本草綱目》,農學總成且汲納西學的徐光啓《農政全書》,手工業技藝百科全書宋應星的《天工開物》,地學傑構徐宏祖的《徐霞客遊記》,造園絕世經典計成的《園冶》,沿襲兩百餘年的雷氏建築術(僅國家圖書館就珍藏“樣式雷”兩萬多張建築圖樣)等等,均達到前工業時代的最高科技水平,即使今日觀之,也頗有發明、發現方面的啓示。

明中葉崛起的陽明心學在明末走向空疏,經世實學開始架設通向近代新學的橋樑

自晉、唐以降,佛教與道教在信仰世界的影響力愈益增強,儒學退守,至宋明,儒者在消化吸收佛道思辨成就的基礎上,展開近乎晚周孟子“闢楊墨”的“闢佛老”努力,一種思辨化的、以倫理爲核心的新儒學——理學在宋代興起,提供克服信仰危機和道德危機的精神武器。中經元代,至明,朝廷推尊理學,將程朱論證的“綱常”、“天理”規定爲倫理、政治指針,《四書》朱注成了科舉考試範本。富含理性和民本精神的儒學,因爲官方強力推行而趨於僵化,衍爲一種御用的“制度化儒學”,禮教漸趨嚴密地桎梏公私精神生活,與亞里士多德學說在歐洲中世紀教條化的情形頗相類似。而明中葉崛起的陽明心學,強調個體心性修爲,倡導“致良知”、“知行合一”,有思想解放意蘊在。由陽明學衍生的泰州學派反映市民階層突破禮教樊籠的訴求。

與心學在明末走向空疏相抗衡,眼光投向社會實際的經世實學也有發展(自明末至清末多種“經世文編”的修纂顯示此學的昌盛),架設通向近代新學的橋樑。

極端的專制皇權激發明清之際非君論涌動,批評皇權專制的思潮達到古代最高水平(黃宗羲《明夷待訪錄》、唐甄《潛書》爲代表作),明清之際,黃、顧、王、唐代表的早期啓蒙思潮別開生面,但在皇權高壓下,此種思潮只能暗流潛行(“待訪錄”、“潛書”兩書名傳神地表達了此種狀態),且在清中葉沉寂百餘年,嘉道間的龔自珍、魏源重振其說,成爲近代民主思想的前導。

伴隨城市經濟發展,市民文學蓬勃興起

俗謂:中古至近古文學主潮經歷了“唐詩-宋詞-元曲-明清小說”幾個階段。小說確乎是近古最具特色的文學樣式。明清小說從魏晉志怪志人-唐代傳奇-宋元話本一路走來,漸成洋洋大觀。傳奇、話本都是短篇,明清短篇精進不已(明末“三言二拍”,清代《聊齋志異》皆短篇集成),更涌現長篇鉅製,講史小說《三國演義》,英雄小說《水滸傳》,神魔小說《西遊記》,世情小說《金瓶梅》、《紅樓夢》成爲古典文學新的楷範。

明清出現將小說、戲曲提升到與詩文並列地位的議論,甚至認爲其教化功能可與經書相匹配。明人李贄稱《水滸傳》和《西廂記》“皆古今至文”(《焚書》卷三《童心說》),公安三袁服膺其說;清人金聖嘆稱:“天下之文章,無有出《水滸》右者;天下之格物君子,無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。”(《水滸傳序三》)

小說、戲曲繁榮,文學走出象牙塔,活躍於市井勾欄,爲雅士俗衆共賞。中國傳統文化的普及,以明清爲最。

“西學東漸”、“東學西漸”雙向互動

明末清初,西歐耶穌會士東來,與徐光啓、李之藻、王徵等中國士人協同譯介西方文化成就(《幾何原本》《同文算指》《坤輿萬國全圖》《遠西奇器圖說》等),又向西方譯介中國經典及社情,成爲十七八世紀中西文化史上的盛事。由於清廷和羅馬教廷兩方面的原因,這種東西文化互動在清代雍正、乾隆前後中斷百餘年。清末以降,伴隨西力東侵,丁韙良、傅蘭雅等歐美新教傳教士來華,在宗教殖民的同時傳播西方近代文化,李善蘭、徐壽、華蘅芳等中國士人有輔譯之功。嚴復等啓蒙思想家參加會通中西之學,使“西學東漸”在更高層面和更廣範圍得以展開,進化論、民約論、民權論、自治論及科學技術傳入中國,激起波瀾,學堂、報紙、圖書館等新近代文化設施雨後春筍般涌現,新文學藝術、自然科學、社會科學得以專科發展,知識分子取代士大夫成爲文化人主體。王國維把“西洋之思想”比擬爲“第二之佛教”,並預期對中國學術文化作出創造性貢獻的,必是中西之學的“會通”、“化合”者(《論近年之學術界》)。新學取代舊學似成一不可逆轉之勢,然被統稱“舊學”的傳統文化自有其深巨潛力,在近現代文化進程中發揮無可替代的作用。中西文化激盪(既有衝突又相融匯)構成晚清的重要景觀,戊戌變法前後展開的中西古今的體用之辯(此辯一直延伸到今天),從形而上層面透露中西會通的廣度與深度。

筆者自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開始研習中國文化史,而明、清文化爲探討重點之一。今蒙上海人民出版社盛意,選擇其中二十二篇,集成《近古變局:五百年明清文化蠡測》,選文多寫作於上世紀八十年代(也有數篇成於上世紀九十年代),其中某些觀點與用語後來有所演化,然此集基本保持原態,以呈現一個時段的認識,正所謂“飛鴻踏雪泥”。

(作者爲武漢大學歷史學院教授、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主任)